桃花马上请长缨

葱饼一生吹。
文法李丞相斯,武效陆都督炳。
修齐治平首推朱棣。

余烬【朱厚熜/陆炳】

      今天去青羊宫给炳炳上香,昨天说好的忌日献文差点忘发了,悄咪咪补上。

      本文设定是嘉靖三十九年的十二月初十,熜熜炳炳相处中平凡的一天(但是次日陆炳猝然去世)。正史向,大事都是《实录》里的,基本没啥大的私设。

      其实是很甜很甜的小甜饼,不甜我吞刀。

(以下正文)

      朱厚熜是在熟悉的怀抱中醒来的。天将明未明的时候,隔着帐幔还能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。

 

      他转过身去,枕边人一动不动裹着半幅黄绫被卧着,仍是沉沉好睡,只伸出的一臂犹攀在他腰间,宽厚温热的大手也拢住他的,交叉着扣得紧紧。陆炳的脸颊是红扑扑的,连同那被衾的明黄一起,都是极暖的颜色,睡眼迷蒙里看去只是模糊而温暖的一团。

      似更添了几分困意,皇帝慵倦地复阖了眼,正待继续在这温柔乡里沉沦,可帘外又传报有亟待处理的折子到。朱厚熜暗叹一声好烦,到底强打精神起身寻了衣裳穿。

      满满当当的怀里忽然一空,陆炳也半醒不醒地爬起身来。朱厚熜听见动静,不免好笑地回头:“你倒是觉轻,没睡够再睡会儿。”

      陆炳倒不好意思了。自打嘉靖二十一年遇刺之后,皇帝越发失眠多梦,总要叫他陪着才能安然入睡;他开始是不辞辛苦地宫里宫外两头跑,后来竟也常常“留宿”在龙榻之上,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,至今已有十八年,可今儿个这样起晚倒是头一回。

      “陛下尚且夙兴夜寐操劳国事,臣哪敢躲懒。”陆炳麻溜的套起衣服凑上来,“陛下在哪儿,臣就在哪儿。”

      朱厚熜心里像化开了蜜,面上倒撑着滴水不漏,只伸手替他正一正领子,“算朕没白疼你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外间的折子递进来了,朱厚熜打开一看就沉下脸来,陆炳见状也敛了玩笑的神色,只悄然用目光探问。

      “上月中旬,朕亲往雷宫祷告祈雪未得;前几日又使贞卿他们几个祭告宗庙以求,可至今还是片雪不落。”朱厚熜扶着陆炳的手起身,缓缓踱步,“老天爷不降瑞雪,反倒冷得不成,下面又报京畿各处贫民冻馁死者甚众……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朕其咎也。”

      陆炳有些不忍地蹭了蹭皇帝的手背,半是劝慰半是请旨,“天气无常,陛下何以自苦,不若叫户部先行开仓赈济,上苍感念陛下救民恩德,则普降瑞雪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  “文孚所言在理,”朱厚熜点点头,随即朝门外道,“传户部的人进来。”

 

      那户部尚书高燿早就在值房待命,闻得御前叫进,片刻就到了。皇帝已拟好了旨,令发仓米万石为糜(粥)以食灾民,死亡暴骨者着五城御史督令地方掩瘗。

      高燿伏拜于地,连呼圣明:“皇上加惠颠连,泽及枯骨,臣等谨率五城御史如诏奉行。”

      朱厚熜又思索一阵,半晌开口:“务必要把粮给最需要的贫民。若有老病妇幼饥寒甚者,除给粥一碗外,再与米一升。只是注意不得妄给,莫让个别刁民钻了空子。另外——锦衣卫的人也都跟去看着,别在快过年的关头出什么乱子。”

      陆炳也连忙躬身接旨:“陛下思虑周到,臣这就安排下去,让他们暗中盯着。” 

      朱厚熜却笑着搀了他一把:“不止那些个小崽子们,你自己也得替朕过去看好了,五城御史那些人惯会偷奸耍滑,怕他们坏了朕向上天虔心祈雪的诚意。——我信不过旁人,只信你一个。”最后一句却是悄悄话一样贴着耳说的。

      还有外人在,陛下竟自称“我”而非“朕”……陆炳略一怔,倒也很快回过神来,“是,臣这就去,一定不负陛下信任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皇帝唇边噙着一点狡黠的笑意,眼瞧着陆炳的身影走远了,才回头对着耳房边招招手。过来的却是黄锦,手里还捧着一个大托盘,由红绸覆着,下面隐约是什么衣饰。

      “好容易才有理由把他支开一会儿。——黄伴,这就是之前叫他们悄悄新制的么,快打开给朕瞧瞧。”

      黄锦忙揭开了红绸,盘里的东西现出真容,原来是一顶梁冠、并一领朝服。

      朱厚熜先拿起那梁冠把玩,只见冠上制有七梁,顶部插一支弯曲的竹木笔杆,上端联有丝绒作成的笔毫,其名为“立笔”,正是仿照汉代的“簪笔”制度而设;而冠外加有四方形的笼巾,前后并佩以貂蝉,又插雉尾,正是侯伯之制。——原来大明官吏入朝,不分文武,都戴梁冠,以冠上梁数辨别等级,其数有一梁至八梁不等,梁数越多则品级越高,八梁是公爵标配,而侯、驸马、伯及一品文武官员则都用七梁;只是公侯伯驸马等冠外有笼巾及貂蝉等饰,而一品官员则无。

      皇帝翻来倒去地检查那冠,冷不丁道:“虽说伯爵之冠应佩玳瑁蝉,可朕瞧着这玳瑁颜色实在暗淡,不如金蝉好看。黄伴,你回头记得叫他们换了罢。”

      黄锦笑容可掬地应了声是。朱厚熜又拎起朝服来看,因陆炳身量颀长,饶是抬高了手,那大红补服的襟袖也仍然委曳在地。皇帝打量着衣长,终于满意地颔首。其实明制文官较武官更尊,文官衣自领至裔,去地一寸,袖长过手,回复至肘,公侯与文官同;而武官衣去地五寸,袖长仅过手七寸,驸马伯爵与武官同。可这件特制的伯爵朝服却是依了皇帝的吩咐,按公侯服例专门做长的。

      朱厚熜心满意足地叫黄锦将那衣冠仔细收了,“可得把它藏好了,别叫文孚一会儿回来看见。说来这几年总见他穿个自制的文官鹤服过来,配上他那鹤步——”皇帝说到此竟有样学样地走了几步,“是这样吧,黄伴你看,活脱脱一个鹤立鸡群杵在堂上,实在不伦不类。文孚领伯爵禄也有好几年了罢,朕登极卌载,明年正有大庆,恰可以趁此机会让他转正,这绣了四爪蟒补子的伯爵朝服穿在身上,才叫名副其实。”

      殿外二三小宦闻言皆窃笑,又不免啧啧艳羡——谁不知道陆大人乃是皇爷心尖上的人呢,尤其注重礼制的皇爷竟肯让他破例僭越,看这情形,连衣冠都准备妥当了,怕不是明岁正月里就要以年节恩加陆大人为伯爵。

      果不其然,皇爷的声音又从里面飘出来:“过年前千万别漏出来了,朕要给文孚一个惊喜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晌午的时候,外间祈雪的青词由内阁送了进来,朱厚熜一边翻看一边挑选出合意的,以备敬献上天之需。

      “……陇亩载滋,山川同皓。瓊幡玉节,俨来姑射之仙;银阙珠宫,宛在蓬莱之境。螟蝗尽殪,疫疠潜消。普凝五谷之精,慰黹三农之望……”能进翰林院的都是历科大比的翘楚,诸多大才手笔在案,此文细细念来竟也清丽脱俗,堪称一个妙字。皇帝不由看向文末落款,原是“翰林院编修臣张四维敬上”。

      “黄伴啊,这个张四维,是哪科进士来着?”

      “回皇爷的话,张编修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六名进士出身,山西蒲州人。”

      “《管子·国颂》有云,四维张,则君令行。他这名字倒取得有些章法。”皇帝饶有兴致地啧啧两声,“记得黄伴也是打小在内书堂修习的佼佼者,不若朕考考你,何谓四维?”

      黄锦笑嘻嘻一敛身:“蒙皇爷抬举,奴婢这就献丑了——国有四维,一曰礼、二曰义、三曰廉、四曰耻;一维绝则倾,二维绝则危,三维绝则覆,四维绝则灭。张大人这名儿四角齐全,果真是好。”

      “呀,竟没能考住咱们饱读诗书的黄伴,”朱厚熜赞许地颔首,“正所谓人如其名,朕倒是想起来了,月前那个文采斐然的《瑞应白鹿颂》,可不就是此人所作。锦绣文章又配上这样一手好字,年纪轻轻已是难得。下回他若再有新文,你们便一早给朕找出来呈上,可别忘了。”

 

 

      这边黄锦正应着,那边却报成国公朱希忠等几位勋臣来给皇帝请安。

      朱厚熜闻报只是“哦”一声,头也不抬地问:“都到了?文孚回来没有?”

      进来通报的校尉忙一叠声地回话:“成国公朱大人(希忠)、英国公张大人(溶)、定国公徐大人(延德)、遂安伯陈大人(鏸)、恭顺侯吴大人(继爵),以及锦衣卫的朱大人(希孝)都已到了;左都督陆大人那边刚刚派发毕了赈灾的粥粮进城,教人先来回皇爷一声,说可能来得迟些。”

      “无妨无妨,”朱厚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,“成国公他们几个既先来了就叫进来回话吧,总归述职也是一个一个来的。若一会儿你们陆大人过来了也不必通报,直接进来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原来此六人名为请安,实则是来完成今岁年终的保留项目——述职乞罢。都是勋贵信臣,这所谓的乞罢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,皇帝也并不会真的就行罢免之事。

      五位掌五军都督府事的公侯伯所言其实大同小异,不过因着近日的数次祈雪毫无成效,又各自请罪一番。朱厚熜对此无甚意趣,听来只觉昏昏欲睡,总算轮着陆炳位下管锦衣卫事的朱希孝上前自陈,才打起两分精神。

      那朱希孝觑着皇帝神色,小心翼翼只捡些辅助督公施行的德功叙说,倒将自个儿半隐在其中。朱厚熜面上不免掠过一丝笑影儿,正待开口,却见一个心心念念的高大身影快步进得殿来,双眸立时就亮了。

      “可巧正说到你呢,自己瞧瞧,一屋子人等你一个,真是该罚。”皇帝嘴上说着要罚,眼底倒是笑意深深。陆炳也不怕他,只一幅夸张的样子,装模作样地俯身请罪。

      话说一半的朱希孝被晾在一边,不免哀怨地抬眼。朱厚熜却恍若未觉地起身下了御座,竟是直接绕过朱希孝、亲手搀了陆炳一把。陆炳则毫不客气地就着御手爬起来,还借着衣袖的遮掩悄悄用手指挠一挠皇帝的掌心。

      上中下、短六画,酥麻温软的触感传来,这是行事顺利的暗号“坤六断”,朱厚熜心领神会,也捏一捏陆炳的手以示收到。

      因着角度特殊,这一幕恰恰完整落在仍保持着躬身回话姿势的朱希孝眼中——亲昵的、旁若无人的……众目睽睽之下,朱厚熜兴致盎然地拉着陆炳问东问西,同样身为左都督的他就这样被皇帝忽略了,一时间愤懑之情充满胸臆,进退两难中他暗暗垂下头去,一双拳在袍袖中攥得死紧。

      连成国公朱希忠也意识到弟弟尴尬,终于开口解围:“想是陆大人这边还有重要公务禀报,皇上若无其他要事,臣等便先行告退了。”说着还轻轻扯一扯朱希孝衣角让他回神。

      朱厚熜正巴不得他们赶紧腾地方,闻言随意一挥手示意众人下去,只陆炳独一个留在御前。

 

      两个时辰后,换值回来的黄锦恰遇上陆炳告退出宫,不免有些疑惑:“陆大人今儿不留值吗……那皇爷……?”

      “个小没良心的,说是兵部尚书杨博府上设宴,强推不过非得过去,朕看他就是心野,见天儿不出去放一放倒给闷着了……哎,罢了,反正他答应了朕明儿一早睁眼就能看见他,偶尔一晚上就随他野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皇爷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,黄锦心里暗自好笑,到底还是好言哄着他去睡了,方才静悄悄退下守在门外。

 

      偌大的寝殿内寂无人声,只有昏黄的灯花在稍远的案台上偶然一闪,若明若灭。朱厚熜却在一片晦暗之中睁开了眼——许是这空落落的大床让他不习惯,许是一到夜间冰凉凉的手脚就需要那人如火的身躯来温暖……他胡思乱想念着白日里失败的祈雪,忽然就忆起极久远的从前,仿佛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夜,紫禁城里纷纷扬扬降下瑞雪,他同陆炳都喝了些小酒,微醺着相倚坐在殿前皓洁的玉阶上。雪渐渐大起来,绵绵密密,一片片打着旋儿落在两人的发间鬓里……陆炳打趣地说,陛下竟一夜间白了少年头;他也戏谑着转过头去看,却发现因着陆炳生来体热如火,那些脆弱的雪片在发顶的热雾氤氲中几乎一触即化,根本毫无立足之地——依稀记得陆炳那时也曾叹一句遗憾,竟没能趁机跟陛下“白头偕老”一回……

 

      夜静到了极处,沉香在熏笼里毕剥作响,倏忽黯淡了烛火的残烬,暖融融地一室如春。朱厚熜却忽然觉得一阵虚弱的恐惧,不意想起些落寞的诗词——故欹单枕梦中寻,梦又不成灯又烬……冬夜漫漫,他蜷在被衾里念着陆炳的名字,恍惚间听得打更声遥遥传来。他想,不若明日里再偕那人同去祈雪。

 

      他欠起身向殿外问,黄伴,明天什么日子?

 

      “回皇爷的话,方才报过了三更,现已是腊月十一日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评论(3)

热度(136)

  1.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